2009年2月4日星期三

远书


突然间忆及那天清晨的事件.........

单车在路旁停下了,阿泉从夹克内取出一个纸带,指着静卧在路边的那一堆草根,对我说:“帮我把那些东西装进纸带里吧!”

啊,是胡椒根。我一面伏下身子把它装进纸带里,一面猛然记起你在信中提起的事。你说:“带些胡椒根回来吧,听说吃了可治疗风湿。”

我七手八脚的把那些沾泥的草根塞进袋里,一双手也弄脏了。跨上单车后坐,便与泉两人迎一身的寒冽赶去上课。晨风朝雾不断扣袭我们,而响在我心中的却只有你信中的那句叮咛,一直回绕着。到达学校时,我赶紧去把手上的污泥洗净,然再也洗不脱内心的万分愧疚。

为什么泉会想得这么周全呢?又为什么你在信里殷殷吩咐,我却如斯轻易地把它给遗忘了?
于是,在远远的异乡写下此番话语时,记忆愈加活跃,也愈发远飘了.........

多年以前,我还在城里念书。那时候我是初次离家离得远远的,纵然乡思厚重,纵然日子过得有点浑浊,却从来没向你提起过。

是一个晴空万里的早晨吧?那天。三姐摇电来说你已经到城里好几天了,还叫我去她那儿,说你很想见我。

我特地跑进浴室里洗了个痛快的澡,心里喊着--今天是最特别的一天哪!换上不新然却自认最新的长裤,我对着镜子梳了几次头发,也抹了几抹爽身粉,才兴致勃勃地赶公车到三姐那儿去接你出来。

今天是最特别的一天哪!这句话在我心中响了千百遍。在车上我不断地盘算要如何与你共度这么一个似乎到处都是鸟语花香的日子。对了,先带你去吃早餐,你一定还没吃的。然后去书城走一趟,再逛逛超级市场,或看场电影什么的。你一定会对这样的安排感到满意,我想,我不禁得意起来了。

等到碰了面,你第一句话就对我说--你,瘦了。不过我还是高高兴兴地带你出街。难得你从几百哩外的乡下赶一路风尘进城里来,今天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一定要让你跟着我笑,像阳光那么亮丽,像鸟儿那么清爽。

城里车水马龙,四下人声鼎沸。过马路时,我建议咱们用天桥。你固执地说了声“不”。我清楚你可能不习惯,可能惧高,更可能用天桥过路对你来说是苦差。于是我们冒险在车辆间奔驰穿梭着。当我到了对街回头一望时,却见你身陷车阵中不晓得该前进或后退。最终你仍然跑到我前面来,我看见你额前的汉,看见你紧张的表情,惟我深感痛楚的是先前你在车辆中冲阵时拖着左脚,以及一拐又一拐向前飞跑那痛苦的样子。

几年前,你依旧孔武有力,在椰林里我总要落在你的后头走,我更不能忘却拿椰子给你剥时因手势不对而吃你热辣巴掌的情景。但几年后,你竟也跟不上我那你曾形容为乌龟走路的步伐了,而且对我说话时也少了旧时那慑人的气势,是因为我成长了,抑或因为你老迈了?

我们在小贩中心找了座位坐下。“想吃什么?”我问。“随便吧。”你答了,语气淡漠。“那吃鸡饭好不好?”我再问,多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复。你只是点点头,仿佛吃什么都是同样的一种味道而已。“要喝什么?”我盼望着会有一个答案出现。“不要喝。”你仍然平铺直叙般答话。难道对这世界真没有所求了?我纳闷着,悲哀如浪潮一样泼溅了一胸膛,潼潼高涨。我把那一碟的索然无味吞进肚里,还有香甜的咖啡竟也那般苦涩。

后来我还是喜孜孜地带你逛书城、走百货公司。你的双眼并未浏览着物品或书本,只象征式的张望一番,鲜少用手去翻。更多的时候你就只跟在我背后走。我拿着一盒饼干说买这个好吗?你喜不喜欢吃?你不摇头也不点头。我抽出两本书说买些看看如何,你却说下次吧!不是的不是的,今天是这么一个好日子,你总得让我花点钱,让我高兴一下,让我看见你脸上的笑容。我害怕接触你一脸的茫然,和双瞳挂满的沧桑和不安。

从百货公司出来,我触及你不时用手揉擦着上腿,于是便找了一张公椅,唤你坐下,一边让你歇息,一边问起你的近况。你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似乎不愿意透露太多。不过你却屡次叫我要把书念好,要舍得吃。我说某某戏院上演一部武侠片,剧情怪诞曲折,咱俩父子去看看如何?你说天气太闷热了,倒不如回三姐家吧。

于是我们回到三姐的住所。趁你在浴室冲凉的时候,三姐对我说你一直想回老家。三姐要我留你,其实我了解大城对你来说就宛如天牢,把你和自由、乡音和泥土割绝了。毕竟你是属于椰林,属于乡居的。

当我小睡苏醒后,夜幕意低垂。我该赶回宿舍去了。我便向你和三姐一起告别,你说要送我到车站,我没拒绝。我们一块吃晚餐,我特意多叫了几样菜,你却告诉我你吃不下。后来我猛然忆起今天是我攀向成长岁月的第一个日子,便决定给自身买双新皮鞋,也给你买件新衣,你也不再摇头说不要了。到最后我在果子摊买水果时,你远远站在档口外瞧着我跟小贩问价取物,不曾帮我挑梨选橙,吩咐我们都是外人,一种既陌生又湮远的感觉,顿时窜进了我的心扉。

我眼眶里有泪,却流不出来,只会以一双激动的手把水果递到你面前,轻声说:“爸,我走了。这水果你拿去吃吧。你知道回三姐家的路怎么走吗?桌子上那几本是我买来给你看的............”话就讲到这里,三姐所交待的事,我决计不说了。

手上的果子被接过后,我就头也不回地往车站直走。林立的大厦和吵杂的噪音全被我抛在后头,心版只清楚的划着你那蹒跚的脚步和酸楚的神情。当我回首望着刚才和你道别的地点,那熟悉的身影已逃逸了踪影。

我只知道,二十一岁的生日就是躲在浴室里哭过的。斯时不晓得从发间及脸上滑下的,是水珠还是眼泪............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越离故乡越远了,甚至飘洋过海。在家的日子虽然屈指可数,可也没忘却了家乡的蕉风椰雨和亲人故友。

不该的是,我竟将你的想望给搁置了。泉把那包胡椒根放在桌上,纸带里包着的是他的一片孝心。而我望着它只感觉愧疚,深深的,一直徘徊不去。

后记

多年後的今天,老爸嘱咐的胡椒根,我在调回半岛教书时都未曾给他带回来。这个稿子很旧了,也没什么修饰,保留过往那段青涩年龄的善感情怀吧。如今重读文字里头依旧清晰的片段,我已能把愧疚过渡为坦然。老爸在世时与我说的话很少很少,但始终很卖力地工作养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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