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7日星期二

鸟事



常听人说现代的孩童比过往的要聪明得多,以此类推,鸟类也应该如此吧。

自从母亲过世,以及我不在家里教补习之后,静穆和沉寂,每天在我的蜗居流连。除了电视的声响,风扇旋转拼凑的音乐和偶尔一两声壁虎的讪笑,整间房子就未曾喧哗过。我白天忙工作,又常外出吃饭喝茶沾沾人气,因此家里大半时间都处在真空状态。

直到某天看见地上无端端多了类似椰皮和细草的棕色丝状物,才察觉家里有不速之客“入侵”了。

后来不时可见一团黑白飞到书架里,选了最高的那一格(或许已经过考察),不停歇地忙碌着。

原来是一只喜鹊。

喜鹊飞来我家筑巢产卵,是意识到我这人毫无侵略性,或是因为我不习惯关好上窗玻璃所赋予的方便?我不知道,我更期望它是来报喜的,在我处于人生最低潮的这当儿。答案显然不是。

喜鹊确确实实为繁衍后代而来。每一次它发现屋内有人走动时,就在窗叶上晃动着小脑袋瓜儿,几番张望,继而衔着枯叶飞走了。

为此我有时不得不假扮“死人”。只要我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正巧它预备私闯“毫”宅时,我就把自己躺成死人一样,动也不动,以消除它的警觉性。

大概十天过后,喜鹊终于把窝“堆”好了。我说“堆”,是因为它既无织布鸟的精巧,也欠缺蜂鸟的细致,完完全全是用细草枯树皮堆成一个碗形的窝。多么随意啊!这跟我的随性倒很相近。喜鹊把窝筑在屋里,最起码可以把风雨和天敌挡掉,因此我开始相信,2010年的禽鸟,远比上世纪的聪明多了。

不久喜鹊就产卵了。趁它不在时,我垫着椅子探个究竟。1,2,3,窝里睡着三枚布满褐色斑点的小蛋。

我把喜鹊入宿我家的事件告诉学生。有几个小瓜听了嚷嚷着,吵我让他们看看。我说好,但就只能瞧一两眼噢。

小瓜看完喜鹊蛋,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走开了。我把那三枚蛋物归原位,以为这样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或许我该说鸟不觉才对。

直到有天放学回家,门一打开,我几乎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只见地面、桌上和窗前,分别都有一枚蛋,都裂了,有的还沾着血丝。我的心房,顿时像被灌满冷气般,一直冰冻下去。

原来,原来喜鹊的天敌不是蛇鼠,或其他飞鸟,而是我!

为了这个罪行我抱愧了好一阵子。可能是我手上的气味让喜鹊产生忧虑,想把蛋儿迁走而不果才酿成那样的悲剧。

日子仿佛越走越慢了。枯燥的教学、凌乱的思绪和困顿的生活使我渐渐遗忘单身的自由和快乐。

任我怎么也意想不到,没过多久喜鹊又飞来我家筑巢了。这一回它转移了阵地,选择另一个书架,但同样在最高的那一格忙碌起来。

我提醒自己不可再犯错了。于是我更加投入地扮演死人的角色,好让喜鹊安心地孵出小宝贝。如果能够将功赎罪,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一天等过一天,我开始有些心焦。谁都清楚,忍耐和等待如同煎熬。经过几回内心挣扎,我允许自己看一眼到底蛋下了没有,前提是绝对不准用手去触碰。

对,再碰的话,我还是人吗?

终于看见窝里就两枚蛋紧挨着。这下子我才放下心来。

此时学校假期即将到来,长达一周的考期,小瓜们马不停蹄地答卷,老师都忙着批改,课堂上和办公室里少了平时的热闹嘻笑声,大伙儿都沉浸在忙碌的洪流里。

一天晚上,我在客厅里批阅考卷时,耳里突然窜进断断续续的啾啾声响。嘿,总算成了!我几乎弹跳起来。此际我终于可以放下萦绕心中已久的内疚了。

一只小喜鹊趴在窝里,紧闭双眼,一声声啁啾着。它身上还没长毛,光溜溜的,看起来还真有点突兀。

怎么不是两只小喜鹊呢?我记挂着这个问题。那天晚上我睡得很香,竟然梦见自己身上长了翅膀,在树林间来回腾飞。

接下来的这些日子,鹊妈妈每天飞进飞出,努力捉虫子喂养孩子,小喜鹊很快就羽翼渐丰了。

有时候我像个小偷似的,趁着鹊妈妈还没出现之际,拿着小汤匙盛点水,给小喜鹊解渴。

就昨天下午,当我在观赏一部叫“进化”的西片的时候,“砰”的一声,有团小黑影掉落在地面上。哟,原来咱家的小家伙学飞了。我把它捉回窝里,可它哪呆得下去,这边飞那边跳,虽是跌跌撞撞,却盖不住它急着想去看看外面世界的决心。

不过,我家屋外常有猫影出没。我中学时代念过猫捕雀的文章,也曾亲眼目睹老猫那犀利的捕鸟技艺。我担心一旦它逃不出猫的魔掌,我将再度成为罪人,实在没法向鹊妈妈有个交待呐。

遂决定了不放飞。

像往常般,我喝下午茶的时间到了。关好窗户,我把小喜鹊留在客厅里。哎,小家伙,爱怎么飞就怎么飞吧,别到处留粪就行了。

喝完茶我也不跟朋友多聊半句,火速赶回家里。客厅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小家伙不见了踪影。我急得头皮发麻,四下寻寻觅觅,心里喊着千万别让我凄凄惨惨戚戚啊!

随后听见轻轻的啁啾声,从厨房里传来,我才松了一口气。可怜的小家伙,大概是饿得不行,才飞进厨房里找吃的。

看它一副毛蓬蓬、气吁吁的狼狈样,应该是毫无收获吧。其实我已经近两年没下厨煮食了,厨房里当然不可能有食物。

当我靠近,探手想捉它时,小家伙跟我玩起捉迷藏的游戏。它又飞又跳,撞门碰壁,还拼命往墙角挤,颇有宁死不屈的气势。

厨房里正好有个老鼠笼。我打定主义将小家伙关进鼠笼里多呆一天,等翅膀硬点了,明天再把永久的自由交还给它。

呵,将喜鹊关在鼠笼里,我怎么瞧着也感觉怪异。里边的小家伙显得疲惫不堪,也不吃不喝(我放进一点食物和水),一味鸣叫着,调子听来蛮悲凉的。不消一会儿,就上演了让我触目惊心、难以置信的一幕。

窗外爆起一片聒噪,只见两只大喜鹊以一种异于平常的嗓调疯狂叫着。那声音出奇地沙哑,绵密不断的嘶嘶嘶.......活像在抗议、在吆喝、在集众,撩人心慌。

我没说错,确实是在集众。那横在柱子间的铁线上,小家伙的父母(我断定)急躁不安地叫着、飞着。声音里爆发着不断高涨的气愤。然后我惊见电线上,石子路中,草地里,都有鸟的影子。加令鸟、麻雀、斑鸠和黑椋鸟同时出现,纷纷随着喜鹊叫嚣,调子同样急促,仿佛宣告一场战争即将开始。

这非比寻常的景象,太不可思议了,我全身不由得冒起鸡皮疙瘩。

我清楚它们的诉求。

或许有些鸟只为凑热闹,叫过一阵,就先后飞走了。仅仅剩下那两只喜鹊,虽然退到水沟旁的芭蕉树叶上,却越叫越响,越凶,也越强势,明显不可能“休兵”。

是时候了。我想,做我该做的事。

我打开门,四下张望了片刻,没找着猫的身影,心里踏实多了。

轻轻的,我将笼门打开,摇了几下,那小不点“咻”的一声宛如子弹脱孔迸出,瞬间就消失在前面的树林里。

留下的,是隐隐约约蕩在空气中的雏鸟鸣声。那对喜鹊顿时收起了敌意,连续不断地从东往西打一字弧线飞行,它们唱起了平日婉转清越的曲调。

是的,沾血的蛋影模糊了,小家伙的啁啾消失了,群鸟的抗争结束了,而我的角色扮演我的无知和我的歉意,也在这一刻泯灭了。

没了,除了记忆,以及散落在书架里的那一窝草皮。

用归还自由,来交换宁静,这调调一点也不伟大。只不过真正做起来时,还须一点勇气。

我庆幸我做到了。



后记:校园处于乡下,四周都是树,因此鸟类特多。我从小就喜欢鱼啊鸟啊之类的东西,经常会傻傻对着鸟儿看上10分钟,但我始终没养过一只鸟。

这篇文字于今天(2010/8/17)刊登在南洋文艺。重读时,那一幕触目惊心的喜鹊叫嚣,仿佛还不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