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9月9日星期三

血浓于水


或许因为一种程序、几许自然、某些牵挂,每每返乡之际,我总会在一座小城的一个角落逗留片刻光阴,为探望一个叫我偶尔想起又愧疚又心酸的人。

( 她已在那个阴暗霉湿的小房子渡过七,八个年头了。)

一年又一年,我的忧虑加深了。我常忆及她所走过的凄苦。十多年前,我就看着她一直勤奋的劳作。从进森林找野菜,到切煮野菜,喂猪挑水,烧饭洗衣,好多零零碎碎的家事,她做着,总是不发怨言地做着。那粗胖的身躯瞧在我眼里,就像一座稳稳巍巍的青山。

那时候乐观是她的特征。也许只有这样她才不会被忙碌的生活积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有一把大嗓子,一扭开即连隔了一条街的姆嫂也听得见,虽常被提醒得降低声量,却一直本性难移。她胆大心细,暗的地方不怕,切野菜时手指被刀割从不吭一声,更绝不畏惧昆虫蛇鼠之类的东西。只是由于她智慧较差,没念几年书再加上家境不好的缘故便退了学。

我念小一的时候,她虽然不会骑脚车,但也把饭啊粥啊送到学校给我。每次都赶在休息节前,那饭菜还是热腾腾的。我吃完后她就快手快脚把饭盒弄好然后往小径离去。临走前还吩咐我要勤力读书,不要输给别人,不要像她一样读书少少。有时我会翘起小嘴以抗议她的唠叨。
( 后来我才明白这叫关怀。)

她并没有放弃学习的机会。偶尔她也看看报纸,对着小说内的情节抄抄写写。字体是四四方方的,倒也端正整齐。她告诉我她喜欢一首雁儿在林梢的歌,把歌词全抄在一张纸上,送了给我,还偷偷的唱给我听。她不敢引吭高歌,因为别人听了会取笑她的。

( 后来我把歌词弄丢了,却忘不了她音调不和谐的嗓音。她唱到--雁儿在林梢,眼前白云飘,衔泥衔不住,筑巢筑不了.............)

不幸的事竟接踵而至。她被人打了,被人用一块带钉的木板毒打,顿时头破血流。我看着她抚着血涌如注的伤口放声的呼号着,第一次哭得这般凄伤。当时我很害怕,担心会有不测,然交织在我心里最烈的是痛恨。痛恨一个有血缘关系却因小故而用狠毒手段来对付她的人。

(后来也就无碍了。可她有时会咬紧唇角说头痛得厉害。她那爽朗的笑声也渐渐地淡薄了,脸上却抹上一层浅显的忧郁。)

我奇怪突然有一天一个陌生的青年人会来我家坐,又听说是专程为她而来的,还带来了一些吃的东西。那人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她的语气倒淡漠得很。我是喜欢那位大哥哥的,他教我玩火柴枝的游戏,让我把那排好的鱼型弯左转右的逗着,又给我说笑话。那人走后,我只听到她对父母说了一句话:“伊话多,阮未呷意。”

( 后来等我稍长及明了“对看”是什么一回事时,她却披上婚纱了。当然对方不是那位大哥哥,人也不怎么起眼,她却不再反对了。)

时光就年复年月复月的流转过去。多年后的今天,她已是三个孩子的妈了。第三个孩子出生时,我在南部接到她破腹产子的消息。当时我一阵心痛,心想她的担子又更沉重了。

有一次我南下念书的时候,临行前我把行李放在她家里,然后跑到百货公司游逛。等到我回到她那儿取行李时,她告诉我三哥已载去找我了。于是我跑遍几个地方,才找着三哥,却被责骂一顿。三哥把车驾走之后,我又发现行李少了一袋,斯时气恼不已,却不得不折回售票处,请求他们多给我一些时限。我背着一身的冷汗和惊悸窜回她的住处,门却锁住了。这一刻我好无助,只好以最快的速度跑回车站。时间一分一秒的飞逝,我真是急如热锅蚁。然后只见她携儿带女又提着行李飞奔过来,嘴里直喊着我的名字,还说我们四处找你呢!但当时我却狠狠地埋怨了她几句,怪她不把我全部的行李拿给三哥。

话一出口我就后懊了。她没有说什么,只叫我到了外地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的孩子在我离去前哭了,更加重我的内疚。坐在车厢里时,我流了眼泪。我想起昔往她对我的呵护,想起刚才她跌跌撞撞地忙着找我的样子,也许孩子的哭是因为她的跑动,而我怎么不体会她的跑动她的沉重步伐她的焦虑全是因为我?

车停在下一站时,我的心灵仍然怔忡难安,回到宿舍连忙写了一封忏悔的信,请求她的原谅。信在第二天寄出,后来问起此事她说没收到我半封信。一直到了今天,我依旧对她怀有深深的歉意,虽然我知道她从来没有怪过我。

今天,我又特意在返家之前去探望她,惟我几乎认不出她了。她在屋外晒衣,我从三轮车上跨下来,提着行李面对着她。她的头发几乎落尽了,我看见只有稀薄的短发挂在她的头颅。我心里涌上阵阵悲哀,那是无情的岁月所刻画的痕迹吗?我轻唤着她,她一如往常的笑着迎我,我却禁不住伤感起来。

外甥兴高采烈地围绕着我,我把饼干巧克力文具积木全取出来分给他们,嘴里却问她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去看医生?其实我知道这是现实的摧损。三个孩子到底还那么沉重的压着她,加上看店,招呼顾家,仅由她孤军作战。丈夫做泥水去了,为生活。

我在小城走了一遭,才知道有两间百货公司倒闭了。于是我想着她的话,她告诉我这一阵子一辆脚车都卖不出去。这又该怪谁?或许在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有难以宣告的无奈。然而为何她背驮的包袱会那么甸重?

再次往返她的住处时,我看见了她的丈夫。他的脸颊低陷了,双眼流露着茫然,仿佛一点精神都没有。我还能说什么呢?悲哀的浪潮又翻涌上来。我担心的是怕他们承受不住那亘古不卸的重压。现实的淫威已在他们的肌肤烙下深深的创痛,我全看见了。

除了说一些关怀的话,一点点经济上的帮助,我还能为她做什么?自己的路正等着我去走,我只能做短暂的停留啊!

终得向她挥挥手,却挥不去那份悲愁。

( 她是我的亲人,我敬爱的二姐。)

后记:这篇文字,是在多年前写下的,没什么修饰,发了上来。二姐后来被证实是患上甲状腺颈肿症,在我母亲的劳碌奔波和关照下,总算把顽疾医好了。二姐夫最近好多年几乎是神志不清,在数个月前往生了。二姐的孩子都很乖巧懂事,其中一个还进了大学。我深信,她的苦难会离她越来越远。祝福她..............
血浓于水 Post By:2002-11-21 15:29:00
来源秋雁南回(http://www.backbird.com/) 原文:http://www.backbird.com/dispbbs.asp?BoardID=7&ID=42905&replyID=&skin=1

3 条评论:

杰胜 说...

很感人!的确,血浓于水,好好珍惜身边的亲人吧!祝福你~

志成 说...

让人动容的文字,让我读后脑海停顿数秒之久的内容。亲情,使我想起很多。

green8801 说...

六月、杰胜,感谢你们的留言。亲情容易感受,但真的不容易写好。